第1165章 一夜之间

  王珪如今虽有些上了年纪,稍稍有些耳背,不过章越所言他还是听得明白的。

  一旦天下各路放开,允许商人自由支盐贩盐,对于盐路绝对是一个巨大的冲击。

  章越怎么敢胆子这么大,步子放得这么快,并丝毫没与各路的官员们,各路转运使们商议过,便草率作了这个决定。

  换了一般情况,肯定朝臣们没有议论上几个月,是断然不会的同意。

  但是如今盐钞暴跌,倒逼朝廷必须迅速拿出决断来。

  章越陈述之后,官家是不会有意见的,一旦此策实行,天下的盐利将全部集中到朝廷来,只是各路官员们则是赚不到分毫。

  此举有利于中央集权,准确地说是财权,所以官家肯定是赞成的。

  不过官家不能这么表态,否则会视为敛财之君。

  官家道:“此法确实是良法,但下面各路的官员怕是……怕是会有议论之声,两害相权取其轻,一旦盐钞贬作一钱不值,则危害更大。”

  黄履出面道:“陛下,若此法推行得当,百姓不会有害,反而有利,不仅可以解本朝百年来百姓榷盐之苦,还能利商利民。”

  蔡确道:“利商利民之言不敢苟同,反盐钞之入全部归于朝廷,而百司成了支出一方,如此各路官府财用匮竭。”

  黄履道:“恰恰相反,只要朝廷将盐钞所入贴补各地,那么盐户,商贾,漕司三者将共其利。”

  蔡确道:“诸路漕船回空,失去盐利如何办?岂是朝廷贴补可用?”

  黄履道:“不运官盐,也可运之别物,或租给民间来使。”

  蔡确剑眉一立,大声道:“陛下,此事干系太大,仓促而定,怕有不测。”

  眼见蔡确和黄履在御前你一言我一句地斗嘴,章越并不意外。

  蔡确为什么反对自己盐钞的主张?

  因为如今中书内,王珪虽是首相,但章越却是实相。

  除了部分人事外,真正的政策决策之权,大多经由章越的主张。而蔡确作为有政治野心的人,他必须通过反对章越的主张,来获得自己在政治上的存在感或者赢得一些筹码作为博弈之用。

  蔡确曾私下对几个心腹说,王珪弱而章越强,这就好比三国蜀魏之间。蔡确他若是偏向章越,不一定能得重用,但偏向王珪却可以获得他的支持。

  所以蔡确站出来反对。

  同时蔡确之所以鲜明地亮出旗帜,是因为他心中无鬼。他为官虽不清正,但是足够廉洁。蔡确没办歪门邪道的事,所以心底敞亮着。

  蔡确能够大声地反对盐钞之案,正是依仗在此,他行得正,所以才坐得直,而不似有的人。

  在官家已流露出对章越盐钞之法的支持后,蔡确一人的反对,其实是无济于事的。

  司农寺的韩忠彦,熊本,三司使的黄履,还有参知政事薛向,这些官员有的已是支持章越的决定,有的还没有表态,但结果都是一样。

  至于站在一旁的蔡京,就更不用说了。他本是中书属官,今日破例到此旁听,本是连说话的资格也没有。

  现在章越彻底掌握了朝中经济之权。

  官家向王珪问道:“王卿以为如何?”

  众人都将目光看向了王珪,王珪依旧是老态龙钟地站着,听得了官家的问话后,他道了句:“臣无异议。”

  章越这一刻有些佩服王珪了。

  虽说上了年纪,但是当放则放,当断则断,不是每个人都能办到的。

  假设王珪今日反对此事,当然可以,甚至拖延一二也无妨。不过明日盐钞继续暴跌,章越再将王珪授意家人卖空之事的证据递交给官家如何?

  王珪连相位也保不住了,那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啊。

  官家见此道:“钞盐之法,民信久矣,飞钱裕国,其利甚大。朕决意暂行此法!”

  众臣皆道:“陛下圣明!”

  这一刻众臣们退下,王珪闭上了眼睛,站了片刻然后迈步走出大殿。

  章越跟上来走在王珪的身旁。

  王珪容色倒是颇为平静的。

  王珪道:“度之啊。”

  章越道:“学生在。”

  王珪道:“你说过本朝有多少位昭文相公啊?”

  章越道:“学生没算过,还请教老师。”

  王珪道:“我也不知道,但是你说这等人物是在史书留下数页笔墨的。”

  “我这任相以来,旁人说我碌碌无为,怕是留不了几篇,甚至后人要说我三旨相公,也由着他去吧,你说是不是?”

  章越道:“老师何出此言?你的相业,你的相度,还有你的相才都在那呢。”

  王珪微微笑了道:“相业相才老夫不敢说,论相度老夫倒有一些。”

  章越‘失色’道:“老师是不是学生方才在殿上说错话了。学生还请老师明示。”

  王珪呵呵地笑了笑道:“没有,没有。你且留步吧,我想自个走一走!”

  “是。”章越停下脚步,只好恭敬地目送王珪远去心道,看来对方这一次买得不少。

  ……

  王珪返回府中,其子王仲修,王仲端,王仲琓都坐在府中笑谈,还有其长房孙王晏、王晟都已是独当一面。

  他们正大声谈论着今日的收获。

  “爹爹,今日在盐钞跌至九成时,咱们大哥就将盐钞都抛出了,还沽空了八千席,二哥更是厉害,他沽空了一万七千席,终不如咱们晏儿和晟儿,他们二人沽空了三万席。”

  “待收市时,爹爹你可知跌至几成吗?六成半。”

  “一席盐钞原价六贯,我们一共在九成时沽空了七万席,还不算上其他人的,待跌到六成半时,每一席赚两贯百钱,便是近十五万贯啊!”

  长子王仲修大声地说着,神色真是激动至极。

  次子王仲端道:“若是明日跌至五成,那便超过二十万贯了,以后咱们王家便是本朝的首富。”

  王珪平淡地道:“二十万贯,汴京恐怕哪一个员外也没这么多钱吧!”

  王仲修道:“爹爹,哪里话,咱们汴京仅卢,崔两员外家财便过百万贯了。”

  “咱们这二十万比起人家来说,也不过是家财一部分而已。”

  王仲端道:“爹爹,你是堂堂昭文相公,这大宋数百军州都是你替官家看着,取这些钱财不算多。”

  “再怎么样,咱们王家也不要比卢,崔两员外差吧!平日看他们起居八座,若不是有些祖荫,哪轮得到他们……”

  “不多?”王珪看了几个儿子一眼道:“我与你们说了多次了,不要太贪,不要太贪。”

  “爹爹,你这是怎么了?”王家的子侄们尽数失色。

  他们正做着一日尽赚二十万贯的美梦。

  王珪当即将庙堂上的事说出,数人闻之变色。

  要知道如今市面上的盐钞都是以解盐,漳盐一年三百余贯官盐为标的。

  如今解盐没了,一旦盐钞换作以天下各路现存一千万贯官盐为标的,那么盐钞将涨作几倍?

  这是谁也不知道的数。

  明日盐钞价格会涨成什么样,谁也不知道。

  无论朝廷是否新发盐钞,但在明日收市之前,王家子侄必须弄出这七万席的盐钞在交引所交割,否则他们卖空的事,将被公之于众。

  七万席盐钞从九成跌至五成,他们能空手套白狼地赚二十万贯,反之若是盐钞涨到了一倍,他们就要赔五十万贯。

  王家的子侄一个个都蒙了,全部都是呆若木鸡一般。

  “爹爹,这是章越算计我们!”

  “算计?”王珪摇头道,“章越今日一整天都与我都在御前,他怎未卜先知猜到你们今日沽空之事?还是你们故意告诉他的?”

  “便是算计,也都怪你们贪恋太甚,咎由自取!都这么多次了还不收手。我平日做官都讲天知,地知,你知,我知。你们这些年动的手脚,真以为旁人眼睛都是瞎的吗?”

  众子孙不敢吱声。

  王珪叹了口气道:“你们啊,小事精明了,大事就一定糊涂。这些年赚得不少钱吧,都拿出来抵账吧。”

  ‘我也掏光家底。你们去账房里说一声,将所有的钱都支取出来。还不够的就去借,你们能借的都借。尽人事听天命吧!明日只要将这亏空补足,我就还在相位上。那么风浪再大,船也是沉不了。”

  “若是没有,一切都罢了。”

  一听王珪之言,众人都是叫苦不迭。

  “爹爹,一夜之间几十万贯钱财去哪借,就算借来,明日涨得多少还是不知。”

  王珪怒道:“去借,找你们平日交游的人去借钱,我们王家总算还是一块招牌吧!”

  王珪扶额道:“都到这时了,还在打小算盘,心底还是舍不得这些年赚的钱财。我这里还有家底子,都是字画古玩,明日你一早你们便带着这些去京中的抵当。”

  “不管多少都要借。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。先过了这一关再说。”

  众子们这一刻唯有称是。

  “切记明日一早便抛,不要管多少。”王珪叮嘱道。

  王珪望着他们远去,也是长叹一声。

  这时候大厅的数个房间里,王珪的几个儿子孙子跟王家的掌柜,以及平日跟着他们近乎想混口饭吃的商人们说话。

  在疾言厉色地说了几句后,这些人连夜散出王家。

  ……

  次日在汴京交引所前,人头攒动。

  解州盐池被淹之事,一夜之间传遍京师。

  手持大量盐钞的商人都惊恐不定。

  而这时候一张布告贴在了交引所的门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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