是啊,当初要不是霍欣的帮忙。

  宁卫民是完全没有可能,仅用十几万外汇券,就把九千件近现代大师的字画收入囊中的。

  要不是霍欣给他挂上了自己男朋友的名牌,甚至带他直接跑到那个刘主任家里为其说项。

  他又怎么可能虎口夺食,及时抢在那个已经交付了部分定金的港商前面,买走了大部分珍品呢?

  再说了,人家刘主任要不是霍家有交情,不是看在霍欣父母的份儿上,也不可能帮这么大的忙啊。

  尤其是那些字画,价值实在太大了!而这笔交易的价格本身就是极不合理的。

  要不是那些东西原本是那些画家本人历年相赠积累下的,对于展出单位纯属白来的东西。

  要不是历史原因造成了经济问题,展出单位为填补接待费的亏空急于变现,当时怎么可能那么便宜卖掉?

  假如那个时候有人把这些字画送到容宝斋去,就是按最低的收购价算,起码也得三四百万啊。

  放在今天,市场上近代字画价格平均已经翻了近十倍的情况下,这批字画的价值更是到达了一个惊人的数字,起码也值个三四千万了。

  这还是按国内的行情算的。

  这不叫挖社会主义墙角,什么叫挖社会主义墙角?

  所以说来说去,哪怕他再有合法的手续,可对比他收购的价格来看。

  再考虑到当初他还采用了一些并不正大光明的手段。

  别人在这事儿上不找他的茬儿就罢了。

  如果有人非要计较起来,这些字画的归属权弄不好就会出现争议。

  官司是没法打赢的,在情理法上,他恐怕任何一样都站不住脚啊。

  而迎来这样的打击将是他无法承受的,堪称致命啊。

  什么叫如遇雷击?

  宁卫民现在就体会到了这样的感觉。

  霍司长的质问,不但让他登时语塞,而且浑身发麻,大汗淋漓。

  他心知肚明,这就是霍司长的手段,故意给他下的套儿。

  真不愧是干外交的老手啊,这一手玩儿的可太漂亮了!

  刚才看似通情达理,尊重客观事实的样子,原来都是为了转移他注意力的伪装。

  在他刻意寻求有利词汇,尽情表达和霍欣正常关系之后,还沾沾自喜呢。

  其实不知人家早就瞄准好了他的要害,就等着在他精神放松的一刻,攻其不备,出其不意。

  这一下可好,只要这个问题他不能自圆其说,那么刚才他所说的一切,也就不可信了。

  他立刻就会在对方眼里变成一个只会巧言令色的虚伪小人。

  一时间,他这个急啊,真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分辨,如何解释了。

  然而霍司长看到他低头无语,也没就此放过他。

  像鞭子一样的话,照旧一句句,毫不留情,狠狠抽打过来。

  “霍欣当时为了帮你的忙,曾经对刘主任说过你是他的对象,有这回事吧?当时你为什么没有解释清楚?既然没有反对,你还接受了这样的帮助,那么按照一般人的理解,在某种程度上,是不是已经算是你认可,既成事实了?你为什么偏偏对这一点避而不谈呢?”

  “你千万别告诉我这是你的疏忽。其实你和霍欣从第一次见到刘主任,就已经存在这种误会了。你第一次利用这种误会购买了一批书画,并没有澄清,我愿意相信你是疏忽。随后你接二连三地套取,我依然可以放宽尺度,还承认你是疏忽。但是你始终都在利用这点,却从没有解释真实情况的意图。哪怕到了今天,我当面问你,这件事你也没有提及。那么你的疏忽到底是什么意思,只有你自己心里清楚了。”

  “你知道吗?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人是最让我厌恶的。那就是心口不一,做事不择手段之人。因为这样的人,品行低劣至极。别说缺乏道德了,骨子里连基本的规范、起码的秩序这样的概念都没有。遇到利益的时候就一哄而上,只要能追求利益最大化,这种人会认为做什么都在理。”

  “有一点你应该能够理解。身为一个父亲,我就要对我的女儿负责。霍欣的朋友,我当然也有义务为她甄别好坏。那么请你来告诉我吧,如果我的女儿身边出现了这种人,而且一直在利用她。那我应该怎么做?如果这种人不但利用了她,甚至还伤害了她的情感,让她非常痛苦。我又该怎么办?如果我用自己的方式,为女儿讨个公道,这很合理吧……”

  妈的,哪儿说理去?他把理全说了,鸭梨山大啊!

  宁卫民心里骂了一句,汗却冒出来的更多了。

  甚至他觉着自己都快变成冷凝管了,大冷的天儿,居然用汗水洗了个通透的澡。

  要知道,霍司长最后的几句话,已经不仅仅是不满和警告那么简单了。

  简直让人联想无限,那几乎意味着今后宁卫民的生活和工作,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。

  但唯独没有任何可能,会发生好事。

  怎么办?

  马上低头认错,请人家高抬贵手吗?

  当然不行!

  谁都听过农夫与蛇,东郭先生的故事,有谁会原谅故事里的蛇和狼呢?

  宁卫民很清楚,霍司长的指责,那不是一般的罪名。

  等于是在逼着他承认自己是别有居心的骗子,一直欺负霍欣无知,在利用她。

  尽管他很清楚,在历练极深的霍司长面前,有些事实,自己确实是无法否认的。

  但他更清楚,如今就这么低头认罪,更不可取,绝对是死路一条。

  等等,等等……

  师父明明教过的,不能忘了啊。

  与辩者言,依于要,与贵者言,要依于势啊!

  没错,这种关键时候,对方越是高高在上,步步紧逼,就越不能对自己丧失信心,唯唯诺诺。

  正确的做法是必须捋清思路,让自己说出的话有理有据。

  只要做到处变不惊,气宇轩昂,才有可能以理服人。

  才有可能去改变对方先入为主的成见,化解对方的敌意和对自己厌恶。

  对,对!一定要沉着冷静!

  咱没事儿不惹事,出事也别怕事。

  逃避永远不能真正解决问题,想要做大事就必须有担当……

  “霍司长,请您容我解释一下,事实真的不是您想的那样。我这个人一向凭良心做事,绝对没有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意思,我可以向您保证,我……”

  宁卫民极力把握着最后的一线机会,然而霍司长却冷笑一声。

  “凭良心?我可不听赌咒发誓,我只看你做了什么。你明明利用了霍欣,却不肯承认,哪儿看得到良心?我有理由对你的良心尺度表示怀疑。你不必再解释什么,你的态度和相关事实真相,都已经很清楚了。”

  霍司长说着又拿起来身边的文件,以一副很不耐烦的口气,想要结束这次谈话了。

  “你现在唯一能做的,就是接受自己的所作所为导致的后果。任何事都有代价,你没有拒绝的余地。好了,你可以走了……”

  这言外之意,显然是已经在心里给宁卫民判了刑,让他擎等着挨收拾呢。

  然而宁卫民却没有垂头丧气的从车里离去,连一点颓废萎靡的样子也没有。

  甚至完全可以说他压根就没理会霍司长的逐客令。

  而且在他用双手梳拢了一下头发,抹了一把额头的细汗之后。

  居然还撇了撇嘴,说出了一番绝对狂悖,堪称胆大包天的话来。

  “霍司长,我会走。但临别前,我同样有几个问题想请教您一下。您在自己人生的关键路口,或是为了达成某些不容有失的目标,到底有没有过想要借助他人的力量?您在面对重大谈判任务的时候,有没有采取过一些不宜公开的非常手段?您面对自己的亲人、朋友、上级、下属,真的能始终诚实,毫无隐瞒吗?”

  “你什么意思?”

  霍司长猛然抬起头来,语气相当不快。

  “你是质疑我的为人和个人操守吗?就因为你自己做不到这些?强词夺理!”

  然而宁卫民却全盘否认。

  “不不,我并没有那个意思。我只是认为人无完人。毫无冒犯之意,但我真的很希望您也是凡人一个。因为只有这样,您才不会误解我的动机。才有可能会客观评价我,理解我这么做的原因。我不想蒙冤……”

  “你说什么?你说我误解了你的动机?你居然还认为自己受到了冤屈,希望我能理解你?”

  霍司长简直不敢置信,听了这话,他认为宁卫民就是在耍无******卫民却依然淡定,甚至还点了点头。

  “是的,这个世界,有些事是重心不重行的,比如孝道。有些事又是重行不重心的,比如遵守纪律。我不否认,在利用霍欣这件事儿上我行为不当是事实,您指责我是有道理的。可评价一个人的善恶,判断一件事的对错,不能简单只凭言行。关键一点还得看他的动机。只有动机,才能真正决定一个人,一件事的根本性质。”

  还别说,这番话终于让霍司长的神色再度认真起来。

  他有他的骄傲,他本身也是靠口才吃饭的,不能否认这些话的辩证关系是有一定道理的。

  所以出于职业的素养和习惯,那他就要尊重对方阐述自己看法的权力,不能不给对方一个畅所欲言的机会。

  “好吧,我就再给你一个说服我的机会。希望你真的能给我一个宽宥你的理由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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